封井那几天,掘进工人张进文(化名)一直在现场。
一人多高,近两米宽的人行平硐封起来有点费劲。从硐里面近三十米深处开始填,先是填石头——那大大小小的石块,都是工人们用背篓背进去的;填三米多厚的石头,然后灌注二十米黄泥,然后再填三米厚的石头,直到洞口。
四个月后,封井那个月拖欠的工资终于到账了:六毛钱。
这是六盘水水矿集团去产能化关闭的第一座矿——盛远煤矿。根据国务院去产能的工作安排,从2016年起,煤炭行业用3至5年的时间,退出产能5亿吨左右、减量重组5亿吨左右。此前,张进文在这里工作了19年,每天从这个平硐下去,坐矿车走上十几里,来到煤层前。而这个洞口,又由他亲自封上。
他说,不留恋。
封硐关矿
如今走在木冲沟矿区,很难想象盛远煤矿鼎盛时期的热闹景象——车间残破,道路坑洼,路上鲜有行人,路边的小店也关了大半,偶有开张的也没什么生意,店主坐在门口打望。
“以前人多得很,这餐馆到了饭点,坐都坐不下。” 张进文说。他引了几个工友,来到常去的一家餐馆。
这是他们失业的第五个月。
“上工时根本不敢想别的事,可是偶尔闲了跟兄弟们聚个餐,聊起这些年的待遇,心里真不是滋味。”他喝了酒,脸通红。
工友们在一旁附和劝慰,稍稍沉寂几分钟,几人复端起酒杯,“今天好好喝一个,过了年该出去打工的出去打工,下次再见面喝酒,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在盛远煤矿工作的前18年里,张进文几乎没怎么操心过自己的工资和社保。五险一金该扣就扣,反正,发到手机上的工资入账短信,数字看起来差不多就行。
作为一线的采煤工人,他产量任务繁重,操纵着采煤机,机器一开,煤块哗哗地落下,容不得他半点分心。早班4点就得起床,等从地底下上来,已经是下午3点以后了。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洗个澡,除了回家休息,啥心思都没有。
煤炭去产能化的政策出台后,作为六盘水四大支柱产业之一的煤矿企业——水矿集团,自然也在此次去产能的名单之列。除了位于木冲沟的盛远煤矿(产能90万吨/年),同年被关闭的,还有水矿集团的那罗寨煤矿二井区,以及贵州正华矿业有限公司钟山区大河镇沙沟煤矿,总共去产能141万吨。
关矿要比传言来得早一些。早在煤炭钢铁去产能化的决策刚出台不久,便有传言称,盛远煤矿要在2017年3月关停,之后这个日期一变再变,一说是2016年底,最后实施于8月。
自8月中旬起,设备依次从井下撤出,8月底,开始封井口,张进文跟班组60多个兄弟,花了六七天时间,把自己曾经通向地心的通道封了个严严实实;9月17号,工作组验收,填上的垌口涂一层白粉,印上日期,宣告了盛远煤矿的落幕。
“矿二代”
2016年8月,张进文刚刚为母亲办完丧事。扶灵回老家,便赶回来上了六天班,见证了自己无数次下去的井口被封的全过程。
这是一座建立在煤炭能源上的移民城市,张进文也是移民之一。1975年,父亲作为支援“老三线”的工人,从江苏的乡村来到这里。到了1979年,他也跟随母亲来到这里,乡音换成了当地口音,从此,命运就与这座矿的兴衰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来“老三线”的工人们都说这么一句话,“我为祖国献青春,献完青春献子孙”。张家兄弟六个,张进文是老幺,长大后,其中五个孩子都选择了在矿上工作——他曾试图选择别的道路,做生意,在矿上开了一家冷饮店,初时还好,可随着1997年金融危机的爆发,余波波及这遥远的矿区,让他的生意跟着冷了下来。为了养家,他也戴上安全帽,进了矿。
九十年代时,一提起煤矿,人们总会跟富足与稳定挂钩。张进文的工友王承友(化名)告诉北京青年报记者,那时候,虽然普通工人的工资只有每月100多块,却是不少姑娘们中意的对象。
煤矿一线向来人停机不停,三班倒。算上来回的路程,一天要花上十二三个钟头。每个月,各班组都有既定的工作量,完成不了要扣钱,分摊到每天的采掘量上,干不完就只能加班。回到地面上,误了班车,就得走上四五十分钟才能到家。
一线辛苦且危险,工人们不敢有任何懈怠,饶是如此,也难逃与死神狭路相逢。2000年9月26号,张进文对这个日期至今记忆犹新。当天交班时,他的腿被机器刮了一下,从井下上来,就跟领导请假。“当时,请一天假要扣50块钱,领导没准假,但我就是想休息一天。”他说。
第二天,他自作主张没去上班,在家睡了个好觉。等28号一早起床去楼下接水,准备上班时,才知道自己当时工作的四采区发生了重大瓦斯爆炸事故。
张进文拔脚向四采区奔去。路上遇到了慌作一团的哥哥。27号爆炸发生后,在保卫科的哥哥急得不得了,第一时间就跑到采区,逢人就问,张进文今天有没有上班?
路人不知他恰好没上班,都答:上了,他今天有班。没出来吗?没出来的,就是出不来了。
世上最惊喜的成语,莫过于“虚惊一场”,混乱的现场中兄弟相逢,哥哥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但别的工友没有像他这样的好运气。事故造成了162人死亡,那段时间,“从矿上下来,地上全是纸钱,路边都是灵堂,耳边都是哭声。”
经此一劫,母亲劝说他不要再在矿上待着了。“可是不下井,又该干什么去呢?”张进文没有听从母亲的话。`
就这么提着心,一年年干了下来。随着父母的相继过世,哥哥们转岗的转岗,退休的退休,最后陪伴着盛远煤矿落幕的,反而是当时最不想留下的张进文。
等送了母亲归灵故乡,他和遥远的故乡的最后一丝联系也就断了。煤矿家属去世有100块丧葬费,他没去领。封井兵荒马乱的,他不想为这一百块而走好几道程序。但到了12月,拖欠的工资终于补发下来,收款短信发到他手机上时,张进文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扣掉五险一金,他扶灵归乡脱岗20天,当月工资到手只有六毛钱。
黄金十年
这钱到底怎么扣的,张进文不知道。事实上,不少矿工对自己的工资都不甚清楚,盛远煤矿关闭之后,有工人打印出来工资单,才发现工资单上显示,从2006年到2016年的十年间,养老保险一直只有个人所缴纳的部分,而单位所缴纳的部分为0。
直到煤矿关停,工人们去办理手续,才第一次拿到自己的社保卡。平时,生病只有在矿上医院就诊才能走医保。矿上统一发医疗本,生病买药,全凭医疗本记录。
“这部分钱都会给大家补上。”1月9日,盛远煤矿的矿长石开阳告诉北青报记者,“此次关停工作是水矿集团统一安排,我们也只是照做。”
单子上一连串的0,让失业的工人们难以接受。“十年了,我们都不知道,单位没有给我们缴养老保险。”
“矿关了,没有难过留恋!”张进文的工友王承友(化名)说,“就是在煤炭行业最好的时候,我们都没得到利,早关早好,我们就解脱了。”
他说的“最好的时候”,是2002年到2012年,在煤炭界,被称作为“黄金十年”。
那些年,中国的煤炭产量节节攀升,但盛远煤矿的工人们晒出工资单,薪水并没有得到很大提升。
赵晓飞(化名)记得,当时父亲赵平(化名)在矿上做调度,2005年,自己在六盘水市区读中学时身体不好,母亲便辞去工作来陪读照顾。“父亲一个月不到两千块工资,我和我妈用一千,剩下几百块他用。”他告诉北青报记者。平时吃的药,都是亲戚垫付的钱买的。
那时他常与父亲争执,希望母亲能回矿上去,“回去多少还能赚点钱,留下来陪我什么都没有。”
这收入在当时还不算差,根据省劳动厅当年的统计数据显示,2005年,六盘水的年人均工资为15687元,煤矿工人的收入还能与平均薪资打个平手,甚至在2006年底,矿上破天荒地要给每人发1500块的年终奖,这让大家伙心里十分高兴。尽管,这1500块并没有立即兑现,而是以入股的方式,投入到了新开发的项目中。
“那时候单位投资了不少其他项目,煤化工什么的。”张进文说。
入股很是红火了些日子,分了几次红,大约每人到手三千块,算是连本带利翻番还给了工人。
很快地,“黄金十年”之后,煤价快速下跌,到2013年年底,市场吨煤平均综合售价,已从2011年5月的656元下跌到2013年12月的430元,落差220多元。
甚至没有缓冲,煤炭行业的凛冬便降临了,并且颓势难以扭转。
十年之后,六盘水的物价与人均收入都升了上去,羊肉粉涨到十多块一碗,人们的年平均工资升到了46995元,但普通矿工们的收入却捉襟见肘,成为了平均线以下的群体。
“一线的稍微好点,赶上效益比较好的月份,收入有三四千,而二线负责调度、安保、材料等等岗位,工资也就一两千。”王承友把工资单一张张摊在面前。他在材料岗位,工资常常是1打头。
王承友北青报告诉记者,在矿上,岗位都是有编制的,但人却不够用。“譬如炸药看管,必须两人一班,不能间断,但只有六个名额,三班倒的话,每个人都是全年无休。所以炸药看管实际上是八个人,这样还能轮休。但最后,工资却是八个人分六个人的工资。”王承友说。
2010年,水矿集团建设集资房,在六盘水德坞街道开发了明景小区,“实际上,很多人掏空家底买了房子之后,甚至拿不出装修的钱,无奈只好又搬回矿上去住。”王承友说。
安置方案
按照集团下达的安置方案,盛远煤矿关闭之后,等待工人们的是四种解决措施:分流,内退,转岗,以及买断工龄。在分析了其他矿的收入之后,盛远煤矿六百来名矿工选择了买断工龄。
“我们矿效益还算好的,一线工人月收入三千多,别的矿达不到这个数。”多名矿工表示,与其在别的矿上等待着未必能按月发放的薪水,不如拿一笔钱,另谋出路。
实际上,早在“黄金十年”,不少技术岗位的矿工就从盛远出走,跳槽去小煤窑。“那边的薪水是我们的好几倍。”张进文说。
但是小煤窑更加危险更加苦,通风和装备都比不了大矿,一线工人们乌漆麻黑地从井下上来,连个洗澡的地方都没有。平时舍不得花钱进澡堂,过年回家前好好洗一洗,黑色刺进肉里,洗不掉。
经历了2000年的那次重大事故后,张进文不敢去小煤窑,怕出事。出走的人搏命赚钱,留下的人一年年熬着未知的命运。
第一次买断工龄的方案出台后,引发了大伙儿的一些不满。方案称,按照个人上年度平均工资给予买断工龄补偿,每工作一年补偿一个月,最高年限为21年。
11月7号,工人们推举出来的八位代表,开始奔波于水矿集团、钟山区、六盘水市的政府与信访办之间,甚至一路上访至省信访办,总算争回些权益。水矿集团同意按照本集团的平均收入给予买断工龄补偿。至于安置费,则是没有的。
还有一部分人,带着“好歹有份工作”的不安全感选择了分流。很快,昔日工友给赵平打电话来诉苦,分流到别的矿,依旧摆脱不了工资被拖欠的命运。“这都五个月了,你还想不清楚吗?”赵平无奈地说。
煤矿的关闭,让周边所有的生意跟着萧条了下来。往常,下了班的工人们总爱聚在餐馆里歇息,喝一种药酒,那酒是专门为矿工准备的,可以治风湿。生意火爆的时候,一天收入可以上千。而如今,从早开到晚也迎不来一批客人。
餐馆的老板和帮厨都是昔日矿工的家属。男人上矿,女人开餐馆,女人们虽然发愁着自家男人一个月千把块的收入,但尚能收起哀叹,支起锅灶。如今男人退了下来,连锅灶都没有用武之地,只有守着空荡荡的餐馆和凋零的矿区,捱一日算一日。
年关又到
“赶过了年,上水城找点事情做。” 餐馆的老板娘,杂货铺的店主,闲晃了好几个月的工人们都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能走的总归幸运。买断工龄的员工都办好了社保卡,取出了公积金,至少走留随心。而70多岁的何帆(化名),自从1998年退休之后,全凭医疗本到矿上医院看病。他没有办过医保卡,如今煤矿关闭,他不知道那本医疗本还管不管用。
“我1965年就来到这里,这里的井,是我们打下的,这里的煤,当时是我们靠人力挖出来的。”提及此,何帆支起沙哑的嗓子。他被绑在盛远煤矿这条战船上,如今战船沉没,老水手不知所措。
又是一年春节将至。1月5号是腊八,在传统的意义里,过了腊八,春节就算是正式拉开了序幕。
买断工龄的人集中在这几天来到公积金提取处,这天下午时,大厅里一半以上都是盛远煤矿的员工,逡巡着,互相询问着卡上的钱。
2016年的1月和2月,工资又推迟发了。时逢过年,去年春节,不少人都过得惨淡。
赵平一家选择了回家过年。在六盘水过年,怎么都得花五千来块,回老家则要省钱得多。而另一位工友的父亲则从老家来到了六盘水。来之前,杀了家里一口猪,给儿子扛来十几斤猪肉,让这个年增添些丰裕的气息。
那个春节,张进文家一共只花了1000多块。买了些鸡肉和鱼肉,还买了一挂鞭炮。当年三十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他和儿子来到楼下,点燃了炮仗,希望借着这挂炮仗,来年能炸出些许好运来。
然而这挂炮仗,并没有如他的期许。
煤矿一关张,不属于这里的人将背起行囊,回家过年,再寻找下一个落脚处。张进文却走不了,送母亲灵柩归乡时,他在老家待了20来天。“当时老家农村有地,现在进了城,反而什么都没有了。”故乡的亲戚也早已四散,他是六盘水长大的孩子,操着贵州的口音,是故乡的异乡人。
他还没想好下一步要做什么,“等年后,把这客厅里就这么堆东西往一起一拼,盖个被子,我跟爱人就出去找事做。”他说,“儿子?他不跟我们一起,我们暂时还没个落脚处呢。他去贵阳,找他的同学,再找点事情做。”
这个46岁的汉子,要再一次面对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