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省政府相关部门正在密集筹备大用户直购电计划,这将是贵州近年来最大规模的直购电方案。
这一份方案的最大受益者可能是用电大户——中铝贵州企业,西南最大的电解铝制造商。西南高耗能企业一直在要求获得更优惠的直购电价格,以图降低生产成本。电解铝是最渴望直供电的行业,每吨电解铝电耗约为1.3万度。
贵州是最积极探求直购电的省份之一。2012年1月出台的《国务院关于进一步促进贵州经济社会又好又快发展的若干意见》中,明确提出“在贵州率先开展全国电力价格改革试点,探索发电企业与电力用户直接交易方式方法”。贵州因此成为电价改革试点的第一个省份。
贵州申请电改试点的重要原因是要挽救省内的一批电解铝企业以及其他工业企业。电解铝是贵州的支柱产业之一,但中铝贵州公司已连亏多年,2012年亏损11亿。而贵铝是贵州省的税收大户、就业大户和用电大户,一年的用电量达到60多亿千瓦时,占贵州省工业用电量的1/10。
在贵州启动电价改革试点之后,贵铝寄希望于借助发电企业与电力用户直接交易的直购电方式来压缩成本,但未能如愿。就在贵铝酝酿停产之际,贵州省政府办公厅发出《贵州省理顺煤电价格关系促进产业协调发展的初步方案》。该方案的核心内容之一为扩大电力直接交易范围。
从2004年到2013年,原国家电监会及相关部门几乎年年出台新政策完善推进大用户直购电试点工作,但效果并不理想。
2013年被视为大用户直购电的分水岭,新组建的国家能源局在推进此事上颇为用力,直购电成为其推动电力市场化改革的重要突破口。此前随着电改启动而生的电监会,虽然作为一个正部级单位,但其被国家赋予的11项主要职责中并无涉及价格和资格准入,仅具备监察职责和按照国务院的部署,组织实施电力体制改革方案,提出深化改革的建议。
重新组建后,国家能源局根据国务院办公厅“取消和下放包括行政项目审批权”的要求,对于电力直接交易试点将不再进行行政审批。取消行政审批,引爆了各地开展直购电的热情。国家能源局领导连续与用电大省的地方大员会面,共商推进大用户直购电试点。
输血电解铝
贵州启动直购电是2009年,当年的3月,四部委发出《关于开展电解铝企业直购电试点工作的通知》。此时的金融海啸正冲击中国经济,工业增速放缓甚至负增长令政府紧张,此间出台的电解铝直购电试点是为了配合国家出台的有色金属工业振兴计划,降低电价,减少成本,通过国家收储一定量的电解铝,促成大型电解铝企业恢复生产,推动各地经济回暖。电解铝是中国用电最大的行业之一。2009年1—3月,全国铝冶炼产业用电下降了16.73%,仅占全国用电的4%,同比减少0.41个百分点。贵州是中国铝冶炼的大省之一,其铝冶炼用电占全国铝冶炼用电的比重为8%左右,仅次于河南、内蒙古、青海和甘肃。
作为贵州经济重要支撑,贵铝毫无悬念地入选十五家直购电试点名单,它也是贵州唯一一家电解铝企业。贵州随即制定了电解铝直购电试点过渡方案。6月下旬,国家电监会、国家发改委、国家能源局联合印发了《关于完善电力用户与发电企业直接交易试点工作的有关问题的通知》。
由于此时贵州工业萎靡,发电行业也遭遇很大困难,全社会用电量增速严重放缓,机组发电小时数明显下降。贵州的发电企业为了提高机组利用小时数,愿意接受省政府相关部门的安排。2008年下半年金融危机骤发以来,随着网上电力用户电能需求的急剧下滑,本就运营艰难的电厂从此进入了半生产半休眠的状态,四台机组中仅两台正常运转。
3月3日,贵州省副省长孙国强主持召开专题会议,明确了由贵阳电监办牵头,会同省经贸委、省发改委、省物价局、贵州电网公司等有关单位制定中铝贵州分公司直购电试点工作过渡方案。3月24日,孙国强副省长主持召开专题会议,审议并通过了中铝贵州分公司直购电试点工作过渡方案的具体实施方案,并于3月25日由贵阳电监办、省经贸委、省物价局、三部门联合下发文件施行,从4月1日起正式实施。
在过渡性方案中,中铝贵州分公司直接向黔西电厂、黔北电厂和安顺电厂购电,具体购买方式和价格由铝企、电厂和电网三方公平协商,但必须在国家政策规定范围内进行。购买价格的产生并不容易。贵铝方面的态度是请相关方面让利,但是让利方不太接受贵铝提出的降价幅度。最后在政府相关部门的撮合下形成了“直购电”过渡方案,按中铝贵州分公司后三季度用电量45亿千瓦时计算,每度电价降低4分钱,贵铝将因此降低成本1.8亿元。发电企业同意接受这个过渡方案的前提是,政府要承诺这真的是个“过渡”。
此后,在经济刺激计划的作用下,中国经济率先触底反弹,铝价很快回升,用电需求也回暖。发电企业首先表示过渡方案到此为止,原因是发电机组利用小时迅速攀升,发电企业抢占市场的压力顿时减轻。
发电企业和贵铝曾经就是否继续执行过渡方案有过深入讨论和商议。在讨论中,发电企业提出,在铝业困难时期,发电企业没有袖手旁观,而是施予援手,作了较大幅度的降价,帮忙贵铝顺利渡过难关,影响了发电企业的利润。因此他们希望能在铝业行情好转时,反哺发电企业,特别是发电行业困难时期,也帮助发电企业渡过难关,真正做到双赢。
贵铝很快就给政府相关部门和发电企业提交一份电价调节方案。但是发电企业看到调节方案“都傻眼了”。这一方案提出,铝价格低迷时,发电企业最高需要度电让利0.12元,铝价高于一定程度且发电行业困难时,贵铝愿意反哺电厂度电0.002元钱。这一数字与电厂方心理预期相去甚大,发电企业方表示极大的不满,会议不欢而散。过渡方案正式被打上了休止符。
过渡方案停止执行后,贵铝付出了代价,铝业行情不稳定,其陷入了亏损。贵铝企业负责人在一次内部会议上说:“大家都清楚,如果恢复到直购电过渡方案,我们一个月就有2100多万的利润,比任何措施都来得快。”
但是发电企业此时不愿意再“陪玩”了,相关部门协调撮合工作难度太大,也放弃了干预。此后的2011年,来水偏枯,煤炭价格高涨,电煤外运突增,以致贵州省电力供应极其紧张,政府和发电企业都无暇顾及直购电,用电企业则更关注是否“被有序用电”。
行政之手
新一轮直购电推进始于2013年8月,国家能源局发布了《关于当前开展电力用户与发电企业直接交易有关事项的通知》。今后国家有关部门对于电力直接交易试点将不再进行行政审批,各地必须加快推进电网输配电价测算核准工作。核批输配电价的省份,按照核批的标准执行。未核批的省份,依据国家发改委相关输配电价计算公式,抓紧测算后按程序报批。
这个通知发布的前几个月,贵州电力直接交易试点的输配电价获批复。贵州省政府相关部门再次开始筹备此项计划。
与2010年相比,此时的局面有了新变化。2013年末开始,经济呈现下行,用电量增长趋缓,火电机组利用小时下降明显。大用户直购电的一个重要条件是电力供应相对富余。贵州省政府相关部门决心抓住当前有利时机积极推进大用户直购电试点。
根据国家主管部门的规定,西部地区的工业企业参加直购电的前提是,能耗水平必须优于全国平均水平。根据地方政府主管部门的考核,贵铝符合这一要求。贵铝又一次入围。
政府必须继续支持这家电解铝巨头。此前,贵铝多次向地方政府提出停产一半产能的计划,地方政府都回绝这一请求,均请贵铝想方设想稳住生产,哪怕仅考虑社会稳定,也一定要扛过去。但中铝集团和贵铝依然希望关停部分产能,减少亏损,另一方面则在积极引进民营资本,进行战略重组。
一万多人的下岗是地方无法承受之重。今年3月份,贵阳市政府的一纸公函发至贵铝,措辞强硬,请贵铝务必履行国有企业的社会责任,一旦贵铝关停部分产能,那么中铝集团在贵州的一切项目都不会尽力提供支持。
为了主动解开这一困局,贵阳市政府成立了贵铝脱困发展专项工作小组,市长亲自出任组长,贵铝主要负责人出任副组长,由相关的市委、市政府领导和相关部门单位责任人及对接单位责任人组员组成工作组,共同研究、讨论,努力寻找解决相关问题和落实相关工作的路径和方法。这一专项工作小组的其中一个工作就是更好地落实直购电。
但是这一项工作并不容易实施。由于此前过渡时期的不愉快合作,发电企业对与贵铝洽谈直购电不大积极和配合,一位发电集团贵州分公司办公室负责人说,发电企业的心理价位与贵铝的要价有一段差距,如果差距过大就没有浪费时间去谈了。
当地一位参与此事的政府官员说:“从我的角度,我们不会去插手他们之间的谈判,我坚决反对政府,特别是工业主管部门的干预。”
但是从一开始,直购电的原动力就是来自地方政府为工业企业,特别是举足轻重的大型工业企业争取电价优惠。在贵州,这个对象则是高载能产业企业。
2014年3月份的一个下午,贵州省政府相关部门召集的一次动员座谈会上,政府着手护航重点用电企业的直购电。经济运行主管部门准备了一个方案,参加直购电的发电厂在省经济运行主管的年度发电机组分配计划中获得更大的市场份额,直购电部分的电量则不列入分电计划中。国电集团贵州公司一位职员说,这意味着直购电部分将成为额外的收益,而谁不参加直购电就从他的蛋糕拿出一部分分给其他家。
在这次座谈会上,一家发电厂表示将会与一家重点用电企业达成合作意向,条件是在年度分电计划中,机组利用小时数要达到5800小时,政府相关部门只愿意承诺5600小时。官员在私底下说,5600小时这个数,电厂应该能接受,因为今年贵州用电增速放缓,官方预计火电机组利用小时数仅能达到大约5200小时。前述发电企业办公室负责人说,为了输血部分企业,政府干预的手段有很多,发电分配计划就是一个最好用的方式。
此前,贵州一家大型铝厂出于对电价的不满以及发电企业的不积极,通过渠道递交报告,以致国家能源局相关机构和贵州省相关部门接到来电,询问这家电解铝企业实行直购电的进展。此后国家能源局致电贵州,了解贵州相关机构为什么不积极推进和支持这家企业实行直购电。贵州回复说,对此事一直大力支持,积极推进,但是也执行国家主管部门的指示,不干预,不插手。
陕西省铜川市的一大型铝厂和一发电集团陕西公司开展了直购电交易,协商电价为0.05元/千瓦时。这并没达到这家大型铝厂的电价优惠要求,于是屡次向陕西省发改委、经济运行主管部门汇报公司经营困难、对地方经济的贡献和带动,要求陕西省和铜川市两级政府财政分担0.02分/千瓦时,用于扶持这家铝厂的用电。两级政府一一应诺。
预想的公平公正交易平台没有实现。地方政府的介入过多,令发电企业有诸多忧虑。在电力企业看来,地方政府为当地耗电大户争取低电价,实质是由电力企业为工业企业“输血”。
谁来组织电力直接交易也是个大学问。上述发电集团贵州公司办公室负责人说,发电企业不希望地方政府介入过多,他们希望有能有第三方来主持发电企业与用电企业的见面交易,来搭建一个交易平台。
但是,没有地方政府经济运行主管部门的参与,这一平台很难搭建起来,没有发电分配的激励,也没法准确获得用电企业的相关信息。
贵州当地一位个性官员说,单纯地考虑以地方需求来推动电改试点并非电力体制改革要走的道路。像电解铝这样的高耗能产业,本身就是国家淘汰落后、过剩产能的行业,而且这些行业造成的污染又严重,如果地方政府还一味地对这些行业进行电价支持和补贴,那么产业转型升级和节能减排将难以落实,这也牺牲了直购电的真实意义。
单纯依靠地方推进的直购电很容易演变成“变味”的直购电,而非“好”的直购电。但是抛开地方,直购电则失去最有力的支持者和参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