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腾,原中煤进出口总公司出口部部长。自1986年11月赴驻日代表处工作,至2002年初退休,其间掐头去尾,他亲身经历对日煤炭出口整十五年。这十五年恰是中国煤炭出口日本,由弱转强,再自盛而衰,延及当代的关键时段。
8月2日,本刊记者面对面访谈黄腾,意在还原重温那段历史岁月。中日煤炭贸易的盛衰,固然受大环境气候左右,但其间反映的中日企业商业价值取向,亦足令人深思。
1986年7月1日,人民日报新闻,美国经济学家费景汉访华,国务院总理赵紫阳接见。文章在头版头条,随文刊有大图。
看到这篇报道,我心里有数了,日本之行应该没问题了。
费景汉算是我的舅舅,他的父亲是我姥姥的哥哥。中煤(中煤进口总公司)早就决定调我到驻日代表处,那边人手紧张。但就因为这层海外关系,调任报到煤炭部一直批不下来。
我把当天的报纸给领导,领导一看,说行了,转交煤炭部。过了些日子,说可以走了,上头同意了。
这样在1986年11月,我到了中煤驻日代表处,当时心里挺高兴,一是调任成功代表组织信任,政治没问题;二是工资提高,还可以买到紧俏的电器,这都算是出国工作的福利。
打开无烟煤市场
中煤驻日代表处位于日本东京都千代田区九段下街,是一个九层的住宅楼,中煤租了其中一套房子。代表处所处的地段很好,晴天的时候可以看见富士山,代表处对面,就是后来任日本首相的海部俊树的家。
原来驻日代表处有四个人,其中一个到年龄退休,另一个留学走了,还有一个被卷入钢材贸易案被抓起来。这样我到代表处的时候,只有我和首席代表两个人。
我的工作主要是为每年一度的中日长协煤谈判做准备,收集资料、制定谈判方案,提交中煤领导,并写上自己对今年煤价调整建议和依据。在此之外,中煤也希望我可以开发煤炭对日出口。
首席代表的年龄很大了,而且不会日语。因为之前出了钢材贸易案的事,他比较保守,不太愿意干。后来等到他回国述职,两周时间,在他回来之前,我做成了一单贸易。
当时日本一家贸易公司,丸红商社,他们董事长对中国非常友好,每年春年都会把中国政府派驻日本的人员集合起来聚会。通过他们,我了解到日本有家水泥公司需要半无烟煤。当时日本国内还生产煤炭,为保护国内生产,日本规定购买外国煤,必须购买本土等量高价煤。但无烟煤、半无烟煤不在此列。
国内长治、鹤壁都出产半无烟煤,这种煤炭热值高,价格便宜,当时也不太适合发电,也希望出口。这样,我利用国内业务部门的支持,做成这单5000吨煤炭的生意。首席代表回来后,发现生意已经做完了,又赚了钱,挺高兴,慢慢也放手让我做一些。
这单煤炭来自鹤壁,但是鹤壁的煤HDI太低,卸船时候非常麻烦,后来对方也无法使用。但这不影响这单生意,对方资金早已支付。他们对我说,这煤炭有问题,不能再要,我知道是HDI的问题,于是后来换成长治煤,然后合作就一直进行下去。
中煤领导对我十分信任,对这种长协之外的现货煤,半无烟煤、无烟煤,都放手让我干,只要我签字就行。也是从这5000吨开始,半无烟煤慢慢扩张,后来也发展到几百万吨,这块主要挤的是苏联煤。后来,因为大环境的关系,长协煤陷入停滞,以无烟煤、半无烟煤为代表的现货煤还一直保持贸易。
大同煤的故事
我到驻日代表处的时候,中国长协对日出口煤炭的主力就是大同煤,但那时候量并不多,每年大概几十万吨。
大同煤是中国最好的煤炭之一,大同煤分几个地区,有来自口泉沟、有来自云冈沟,现在又增加了塔山地区。口泉沟的煤是最好的,不需要洗煤,原煤质量就非常好,灰分7%、硫含量0.7%左右,有害元素非常少,熔点在1200度左右,但不结大渣。云冈沟质量相对就次些,塔山地区就更差了,可惜的是,现在口泉沟的煤基本采完了。
但是出口到日本的大同煤有一个很大的缺点,杂物多。煤炭里面什么都有,螺丝、螺母、炮线、甚至马蹄铁,半拉铁锹等等。
杂物的原因很多,当时中国采煤机械化程度低,主要依赖打眼放炮,煤岩崩下来,就有没爆的雷管。大同有很多小煤窑,为了照顾地方,还得收购他们煤炭,小煤窑都采用炮采,很多还用骡子运输,要不怎么还有马蹄铁呢?
另外就是出口单位,买一些次煤参到好煤里面,一般一万吨掺杂百八十吨,这里面有港口分公司的人,也有中煤的人。煤炭质量变次,日本人看到就索赔,中煤就将责任转给了地方煤企,也因为这样,大同煤矿和后来的兖州煤矿都和中煤关系不好。
80年代中后期,日本中部电力公司新建了几个大机组,我在它填海的时候就去拜访过,推荐中国大同煤。对方最终同意购买5000吨的大同煤,和许多其他种类煤炭一起,试用评价。
因为大同煤本身质量就很好,从港口一卸下来,大家都觉得好。当时我也在港口,看完就给中煤发去报告。发完报告,我也回到了东京。刚到东京,中部电力公司来电话,说杂物太多没法使。
它们电厂在名古屋,我从东京坐新干线折返回去一看,对方把大同煤摊在地上,用吊车吊着一块电磁铁,来回吸,什么杂物都有,各种铁器。结果中部电力对大同煤的印象一下子就不好了。
杂物还好,日本方面最害怕的就是雷管。一开始日本人不知道是什么,发现就当杂物扔了,后来发现是爆炸物,日本电力业界定期有通气,结果大家发现都有。这样在1991年,发生了一起大的索赔事件。
因为进口的大同煤中发现大量雷管,日本十大电力公司联合向中方索赔索赔15亿日元(当时相当于1500万美元)。在这中间,我来来回回做工作,我知道日本人并不想整垮中国企业,而是希望解决问题。我向他们解释,矿山效益本来就不好,再赔偿这么一大笔钱,更加没有能力来解决杂物问题。最终日本将赔偿金额降低到6000万日元(当时相当于60万美元),但要求所诉求的其它赔偿额度,大同方必须投入到除杂项目中去。
这个方案出来后,“大同那边特别高兴”。后来还有一个小插曲,大同还从日本订购了几台除铁器,使用后不久着火了。日本立刻全额赔偿,连大同救火的钱也一并支付,后来重新设计了除铁器,无偿提供给大同使用。
大同煤炭质量很高,但是最大的问题就是杂物,之后兖州煤在日本市场崛起,大同煤感受到危机,后来杂物也大大减少,随中国对日煤炭出口的高潮,和兖州煤一并进入对日出口的鼎盛期。
兖州煤兴起
因为我一直从事煤炭出口的关系,和兖矿董事长赵经彻常有接触,彼此关系不错。
90年代初,赵经彻告诉说,他想推动兖州煤业募资上市。我说,现在别人知道大同煤,不知道兖州煤,没有知名度,上市有难度。他问我有什么建议,我说,可以通过出口先让别人知道。我看过兖州煤的规格,质量总体不错。
“你敢不敢往日本出口”,我激他,日本市场是世界上要求最严的。如果能打开日本市场,那么全世界也会承认。大同煤出口日本,主要就是杂物的问题,80%都有索赔。
赵经彻想了想,跟我说,“黄腾你去做(市场)开发工作,我们全力支持你”。
要打开日本市场,需要一个突破口。通过与日本商社的沟通,我了解到中部电力公司谈判代表小形耕八,谈判作风强硬,在动力煤谈判领域很有威望。日本朋友提醒,如果搞定他,进入中部电力公司,其他电力公司也会跟进。
小形耕八是一个颇有远见的人。此前,由日中煤炭长期贸易委员会动力煤窗口——日本石炭资源开发株式会社牵头,日方组成二十多人参加的大型山东动力煤调查团来华现场考察,其代表团团长正是小形耕八。
小形耕八对兖州煤本身有所了解,加上我一直努力和他沟通。这样中部电力公司新建机组,我联系兖州组织2吨样品,让他们先试一试。对方觉得兖州煤不错。兖州煤是洗煤,质量比较稳定,此外兖州煤灰熔点在1400度左右,相对大同煤更适应现代化的锅炉。
然后也是5000吨第一批兖州煤过去,总体反应比大同煤要好,但是杂物还是挺多。
那一年是1993年,正好赶上一年一度的谈判。我问日方,兖州煤能不能列入长协煤炭新品种里去,当时日本很多公司不愿意,因为大家知道大同煤杂物多,他们一直在用,要费很大的力气去除杂,而且兖州煤第一船也有问题,杂物也比较多。
恰恰是小形耕八,这个日本动力煤谈判界出名强硬的代表,他同意使用,但提出了条件。他说,我用可以,但有风险,能不能比大同煤便宜。
赵经彻知道后拍板,“行,没问题”。之后一下子给中部电力公司运去60万吨煤,这在此前对日煤炭出口中,从未有过如此大数量单个订单。兖州煤要经过洗选,本身成本比大同煤高,但为了打开市场,这一年执行价格比大同煤每吨低大概一个美元。
很快对方反馈,兖州煤的确比大同煤好多了,但是杂物、铁器还是会有。这其中有一个大问题是木质。
90年代初,煤矿开采许多使用木头支柱,回收时候就会有木质混在煤炭里。洗煤是根据比例来洗,木头皮就浮在上面不好洗。但是木片到了现代化的机组,不能和煤炭一样磨碎,变成粉状,它是纤维质的东西。这就出现几个问题,一是运输的过程中,容易堵在缝隙里,降低效率;二是,在磨煤过程中,它易燃,在粉碎机里,很危险。
我给赵经彻支了一个招,招一些工人,三班倒,站在浮选机边,用人工打捞,同时再研究打捞木片的技术。
这个方法持续了半年左右,后来兖矿和清华合作设计出捞木片装置,解决了这一问题。然后正好碰到中日之间定期的一次互访,对方买了兖州的煤,也想看看实地怎么样,如何解决木片的问题。日方代表看到这个场景,很感动,方法虽然原始,但很有效。日本人感觉兖矿对客户利益比较看重,于是兖矿管理水准的名声慢慢提高。
雷管问题,日本人反映也很多。兖州煤是洗煤,本身雷管相对就少。兖矿也制定了许多政策来解决这个问题。在每个雷管上都编上号码,如果日方反映存在雷管,直接由当事矿长负责。
后来兖矿副总经理杨德玉访日,又对日本人承诺,凡是兖州煤出的杂物,兖矿都收回。这个姿态也博得日本人不少好感。第一年兖州煤比大同煤每吨要低一美元,第二年兖州煤就上涨了两美元,超过了大同煤。
中部电力公司之后,其他公司也开始用。但是兖州煤本身也有缺点,日本环保要求严格,兖州煤硒含量超标,这样有的电厂就用不了。
动力煤之外,兖州煤也打开了炼焦煤的市场。兖州煤不是纯粹的动力煤,它有一定的粘结性,可以作动力煤使,也可以当炼焦煤里面的配焦煤使,当时还有一种高挥发份的喷吹灰煤,他也可以做这种煤。因此兖州煤的销售范围更广,所以我们给电力业界推兖州煤的时候,也在给钢铁业界推。
最成功的案例是新日铁,日本最大的钢铁公司。新日铁本身有发电厂要动力煤,有炼焦厂需要炼焦煤,还要喷吹煤。他们希望尽量用一种煤,能够多种用途。这样他买了兖州煤,三种煤都能使。兖州煤还有一个特点,它比较好洗,提高一个百分点的灰分,或者降低一个百分点的灰分,都很容易。
这样兖州煤一下打开了钢铁业界的市场,原先一年不过几十万吨。2000年,和新日铁第一年就签订了180万吨,并承诺如果使用效果不错,第二年增加到350万吨,如还不错,第三年增长到550万吨。
兖州煤的兴起极大地带动了整个对日煤炭出口的增长,最高顶点时期,长协煤加上现货煤,一年出口煤炭可以达到数千万吨。
抢在煤价下跌前谈判
为维持中日长协,中日双方均有支撑机构。日方名为日中长协贸易委员会,下面设分支,有石油、煤炭、设备、玉米等。煤炭又分两部分,一是动力煤,二是炼焦煤。动力煤对应日本电力业界,炼焦煤对应钢铁业界。
动力煤窗口公司是石炭资源开发公司,它是由各电力公司派代表组成的常设机构,谈判由中煤和他们谈,确定统一价格后,再分别和各电力公司签约。
炼焦煤没有窗口公司,主要是三家公司,新日铁、日本钢管(NKK)和住友金属,三家按年轮流当班,每年谈完价格,三家统一执行。
2000年是很波折的一年。此前从1997年至2000年,国际煤炭价格连续四年下跌,但自2000年3月起,先是动力煤,然后是炼焦煤,价格一路上扬。日本人很焦虑,希望能尽快签下2001年度合约,这样避免煤价持续上涨,损害利益。
但在我看来,这波煤价上涨不可持续,它是四年煤市低迷后,煤炭企业兼并重组后,形成局部垄断的结果,后期产能释放,价格会再次下跌。
所以我希望能抢在澳大利亚之前和日方谈判。澳大利亚也是日本主要的煤炭供应方。一般中、澳都会在前一年的10月份开始与日方接触,谈判下一年的煤炭协议,到来年的3月份确定协议内容,包括价格数量等。一般情况是澳大利亚先签约,中方会在澳大利亚合约基础上,根据煤炭发热量等因素,进行价格上下浮动。
但在澳大利亚之前签约存在风险,以往有澳大利亚煤价为基础,有据可依。如果率先谈判,签约后价格上涨谁来负责?所以当时我找中煤领导,谈到我希望抓住现在煤价时机,抢在澳大利亚前和日本签约,他们很多人都不同意。
不过当时的中煤党委书记宋勤支持我。后来中煤高层达成一致意见,让我去联系兖矿,并让兖矿写下书面文件,解脱中煤责任,我就可以和日方先期谈判。
这时候是距新日铁代表过来只有一天。我连夜坐火车去兖州,赵经彻对我十分信任,他说,“黄腾,你怎么说怎么做,出什么事我担着”。这下我心里有底了,赶忙坐火车回北京。那天上午10点,新日铁代表就抵达北京了。这样我和他谈,从10点开始,一直谈到下午1点,口头约定了一个较高的价格,把量也提上去了。
在日本,口头约定就算谈完。最后签约之后,大概过了两个月,煤炭价格一下子跌下来了,每周都在下跌,一直到每吨煤炭下跌了7美元,市场才稳定下来。澳大利亚看到我们签约,也赶忙签约,他们签约时每吨价格已经比我低了两到三美元。
那一年,因为有新日铁和我们先期签约,整个中国煤炭都因此受益。因为根据这一价格基准,动力煤也很快签约,整个中国煤炭在那一年躲过了2001年初的那轮煤价下滑。
事后我自己计算,如果按照往常惯例来谈,那时候我们协议价格可能会下降3-4个美元。如果按4美元计算,那一年,兖矿就因此净赚2400万美元。
赵经彻跟我说,黄腾,要是兖矿是私企,我给你1%就够你吃一辈子了,但是我是国企。最后赵经彻请我吃了一顿饭。
陷入低谷
我最后经历了兖矿和新日铁的第二年合同,350万吨。按照原来承诺,2002年,兖矿和新日铁签约第三年,应该是550万吨。
因为我2002年初就已退休,我没有参与这次签约。但这次签约是中国对日煤炭出口的一个高点,随后就迅速回落。
2003年之后,中国煤炭市场兴起。国内煤炭价格上涨,现货价格比长协价格还贵。国内煤炭企业不愿意执行已签约合同。
这里面还造成了一些个人的悲剧。原先兖矿和新日铁签下了一年数百万吨的煤炭,后来因为国内价格上涨,兖矿就不愿执行,中煤驻日代表也没有事先通知对方,这样一下影响了新日铁采购负责人的前途。
这人是新日铁采购部的部长,对中国特别友好,本来已经要升任新日铁的副社长,因为中方临时毁约,影响到新日铁的正常运营,最后被调到新日铁下属一偏僻小厂去了。那人一气之下,辞职不干,前途从此就毁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日本的业界对中国心有余悸,不再敢下大订单。当然,中国现在成为世界最大煤炭进口国,也不愿意卖煤炭给日本,再加上中日之间因为钓鱼岛又交恶,到目前每年出口日本的长协煤,可能只有几十万吨。
现在中国煤炭市场不景气,又有一些企业开始重新审视出口,这因为价格竞争的原因,难度很大。日方零星也有一些企业来咨询我,看看中方有无出口需求。但我明白,要回到当年的鼎盛时期,怕是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