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耶金：能源不是零和游戏

能源格局变化的“蝴蝶效应”将如何影响中国，而中美两国的能源冲突又将如何避免

能源将如何重塑新世界格局？普利策奖得主丹尼尔·耶金（Daniel Yergin）近期在一本长达600页的书中做了详尽阐释。在这本书中，耶金花了颇多笔墨探讨能源格局变化的“蝴蝶效应”将如何影响中国，而中美两国的能源冲突又将如何避免？这些都是摆在已经成为能源进口最大国家中国面前的棘手问题。日前，财新记者在美国华盛顿专访了IHS国际咨询公司副主席、剑桥能源研究协会（Cambridge Energy Research Associates）主席耶金。

能源重塑世界

财新记者：5月6日，奥巴马政府暗示，将支持建设更多设施以出口更多液化天然气。有媒体分析说，这又向2030年北美能源独立目标迈出了一步，也是全球能源地缘政治格局改变的前哨。你的观点是什么？

耶金：首先，我认为北美地区在2030年前取得能源独立是很有可能的。到2030年，人们或许可以看到北美对油气进口的需求微乎其微。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北美地区油气的非传统革命。五年前，人们讨论页岩气；两年前，人们讨论致密油；而到了今天，这些都被涵盖在能源革命当中。

当然，现在距离2030年还有很长时间。人们并没有太注意具体的数据。其实，在2005年美国对石油进口的依赖程度达到60%的高峰，现在已经降到了40%以下，但还是要比上世纪70年代能源危机期间要高。

若能源价格急剧下跌，也会给一些能源生产国带来政治上的影响。在海湾地区，这些国家习惯了高昂的石油价格。自“阿拉伯之春”以来，他们的社会支出增加了许多。因此，若油价急速下滑，会给他们带来压力。

俄罗斯也会面临同样的压力。在俄罗斯，超过一半的预算从油气出口而来。伊朗同样也会。国际社会的制裁大大削减了他们石油出口的收入。

在天然气方面，美国的使用比例一直在提高。4月的官方统计数据又提高了26%，这就使美国在全球油气市场上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和其他国家的竞争也将日益激烈。令人惊讶的是，如果你从能源使用比例上看，美国28%的能源是天然气，而中国是4%，中国政府似乎更愿意将此比例提高，因为需要解决污染问题。

因此，中国在这块市场上也大有作为。对美国而言，这是一个很大的心理变化——过去常常担心进口，现在突然讨论起了出口。

财新记者：在你的新书《能源重塑世界》里，你花了大量的篇幅谈及中国能源需求的崛起对全球石油供应格局的机遇和挑战，能具体谈一下吗？

耶金：在全球化的影响下，整个世界经济都改变了，像中国、印度这些快速增长的经济体已成为全球经济的重要力量，这已经不是九年前了，那一年，中国的对海外石油的需求为16%，那时候还有很多人认为中国只是一个生产廉价产品的“世界工厂”，而不是一个巨大的市场。但是，中国现在已经崛起了，经济发展速度非常快，这在发达国家也是相当难的。石油市场会反映这些变化。

其实，对于中国来说，能源问题就是如何满足高速发展的经济需求和社会需求。

中国每年还有约2000万的人从农村转移到城市，这些人的住房、交通和工作等都离不开能源，而那些通过IPO在世界市场上扮演重要角色的中国石油公司也表现出对能源革命的兴趣，有时候，人们不太明白在技术方面的重要性。

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听到很多人谈论中国在世界很多地方进行能源投资。这对中国来说很有价值，因为能够保证中国未来发展所需要的能源。

财新记者：南海航路一直是中国石油进口的咽喉，但是，美国在该海域的活动让中国感到担忧。有些分析说，冲突不可避免，但两国领导层似乎并不希望发生任何形式的冲突。那中美两国该如何合作？

耶金：首先这不是一个“零和”游戏，人们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理解。作为能源进口大国，中美两国在维护能源稳定和全球石油供应等方面都有着很大的利益。而越来越多的争议，反映了两国还没有意识到经济的相互依赖程度，两国都是对整个世界有很大影响力的国家，这也是两国合作的基础。但是我们必须承认，确有一些人认为，中美两国在能源问题上会产生不可避免的冲突。

同时，可以合作的机会也有很多，比如说，能源开采技术和气候变化。你知道，在几年前，中美也签署了关于页岩气的合作备忘录，但是，很多合作还停留在公司层面上，比方说，一些合资公司的合作。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双方合作的基础。从政府层面上说，首先和最重要的是，避免利益分开的“零和”游戏局面，因为这对任何一方都不利。

财新记者：在一些国际性的会议或者经济论坛上，气候问题屡屡被提及，但各方似乎并没有采取真正的行动，你注意到这种情况了吗？各方如何实现真正具有法律约束力的排放协定？

耶金：我觉得，在最近几年里，大家都有一个共识：签署一个新的像《京都议定书》那样的国际协定实在很难。目前可以做到的，是对各国的政策加以协调。让人惊讶的是，美国二氧化碳排放量已经降到了20世纪90年代早期的水平。但是，这并不是由于重大的政策，而是技术的革新和在市场上的广泛应用。

财新记者：在中国“十二五”规划中，能源占有突出地位，可以看出中国在这方面的雄心，你觉得这能够实现吗？

耶金：我不是很清楚具体的数字，但很明显，中国现在已把主要精力转到太阳能技术上，中国在光伏产业上的竞争力很强，使价格变得更便宜，让其他国家很难与中国竞争。同时，中国的风力发电公司规模也越来越大。“十二五”规划还着力关注新能源，中国也需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新能源的开发上。

财新记者：你在其他媒体上也谈论了中美两国可再生能源的情况，你认为这些能源是否能够在未来的能源市场上占据主导地位？

耶金：能源市场正发生剧烈变化，我们只能预测三到四年。但是，可以肯定，某些能源新产品供应会影响到整个能源供需平衡。比如说像页岩气，是五年前不会有人期待的产品，现在却改变了北美的能源市场，并且让美国在世界舞台上成为了能源出口大国。在其他地区，地缘政治的面貌也会因此得以改变。

今天，石油、天然气、煤炭占据了世界能源供应超过80%的份额。但是，目前我们的观点是，也许在本世纪30年代之前，这个比例将会降到75%到80%之间，因为可再生能源会一直发展，传统能源也会。

尽管气候变化问题一直受到关注，煤炭的消耗也会继续增长。在2000年至2010年，煤炭对能源增长的贡献是可再生能源的十倍。未来可再生能源会急速增长，却是从一个很弱的基础上增长。

你也可以看到投资的数据：在2000年，有50亿美元投入到可再生能源的设备研发中，而在去年就增加到1800亿美元，由此可以看出可再生能源的影响。下一步如果太阳能开发成本继续降低，会加快改变供需的格局。

财新记者：由于页岩气等新能源的发展导致美国能源价格的降低，这对美国制造产业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耶金：我认为，这将成为刺激美国经济走出低迷的催化剂。此次能源革命支撑了170万个新的工作岗位，同时也是政府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从经济角度来看，各州政府也非常支持能源革新。这让美国的制造业变得更加具有竞争力。

我刚从欧洲回来，欧洲几个大企业CEO非常担心欧洲相对于美国进一步失去竞争力，其中有一家欧洲油气公司老板表示，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投资到美国50亿美元。这些都让美国的制造业变得更加具有竞争力。而且，我知道一些中国企业也想在美国投资，因为能源的低成本和价格非常吸引人。

财新记者：那么中国公司具体感兴趣的行业或者领域是什么呢？

耶金：绝大多数是能源公司，或者像汽油化工和钢铁制造业这类对能源需求极大的公司。

前段时间我在中国发布我的新书，我发现中国的商界有两个疑问：第一个是关于竞争力水平的变化，因为美国拥有低廉能源这一前所未有的竞争力；与此同时，中国工厂的工资水平每年差不多要上涨15%到18%。

第二个是关于中国页岩气资源开发的时间问题。地质学家认为，中国可能拥有比美国更多的资源，开发却面临许多困难。大规模资源开采是需要一定条件的，包括水、地理环境、位置，就像我在欧洲告诉人们的一样，这只是需要时间，不可能在一夜之内完成。即使是美国也是如此。

财新记者：我曾经读到过一些文章，说中国大部分页岩气开发对水的需求巨大。如果想开采页岩气就必须有充足的水资源供应。而中国作为一个整体缺少的国家，如何实现页岩气开发的商业化？具体的挑战在哪里？

耶金：现在来看，人们可以用技术来代替水的作用，但是，水资源仍然很重要。地理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开采页岩气区域的照片，那些地方非常陡，而且地处干旱缺水的山区，这给开采带来很大的困难。所以，我认为，就目前情况看，中国虽然拥有很丰富的页岩气资源，但还需要五到十年的时间才能正式规模化生产。同时还需要有经验的技术的人员。

要清洁，也要安全

财新记者：在能源的供给安全保证方面，你有什么样的意见？

耶金：在安全保证这一点上，首先是要制定一些原则来管理和保证安全，避免市场震动和恐慌推高能源价格。传统的安全威胁主要是海湾地区的价格波动。目前新的威胁还包括来自网络的风险。

同时，还有能源基础设施的供应保证问题，比如受到海盗威胁。其实，在美国也有因为天气原因而无法提供能源的情况，就像日本福岛事件造成电力无法正常供应，以及工业社会本身的脆弱特点。

财新记者：在核能方面，发生福岛核电站泄漏事件后，不同的国家都有不同的反思，比如德国，觉得需要加快速度放弃核能，对此你有什么样的看法？

耶金：直到福岛核电站事件之前，人们常会说核能复兴。切尔诺贝利事件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逐渐被人淡忘。但是，自从发生福岛核电站泄漏事件，让“复兴”变成了“补丁”，各地情况不一。德国决心放弃核能，而法国的核能占本国能源市场的77%，中国继续发展核能产业，阿布扎比在建四座核电站。日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做，这是福岛核电站事件所带来的结果。你也可以看到对企业的影响，比如两年前西门子宣布退出核工业。

中国还在继续发展核能，而且中国已经仔细检查了核能设施的运转状况。有趣的是，美国现在有两个正在建设的核工程，其中有一个已经可以提供核能订单了。

美国的问题是，核能工程的运转需要很高的成本，比如建造核电站。而当你有了成本更低的天然气，很难解释为什么继续发展成本昂贵的核能工程。两年前，美国最大核能公司的CEO说，不要对廉价油气抱太大希望。

在中国，建造能源工程的计划执行起来是非常快的，但是在美国建造能源工程会很慢，成本也会更高。

财新记者：德国已决定在2022年全面关闭核电站，他们还公布了一份雄心勃勃的新能源计划，你认为他们会在未来也成为能源出口国吗？

耶金：我认为不会。在德国，关于可再生能源的辩论一直在持续。但可再生能源花费巨大，且目前消费者并没有从中受益，因为价格过高。

前段时间我在德国的法兰克福，民调显示能源价格是今年9月大选中老百姓最关心的议题之一。人们担心，这会让德国相对美国而言进一步失去竞争力。默克尔总理也在问，若德国能源价格上升，而美国在下降，会出现什么情形？

5月22日，在欧洲的一个能源峰会上就有人指出，高昂的能源成本会让欧洲失去竞争力。与此同时，欧洲的经济一直没有好转。法国正经历第三次衰退。在一些欧洲国家，年轻人失业率超过50%，这些年轻人短期内不会找到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