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日本大地震的震中位于宫城县海域,但震后最受关注的是福岛县。因为与核为邻,这个几乎有两个上海大的地方的命运,或发生改变。
右掌切在地图上,市村尊广用笃定的口气说:“这里有条山脉,100多公里,辐射是过不去的。”市村尊广1967年出生在福岛,过去八年,他的工作是让更多的中国人了解福岛。而现在,几乎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家乡。
“鱼米之乡”
市村尊广切中的山脉名叫阿武隈高地,南北走向,再往西,还有一条同样南北走向的奥羽山脉。两条山脉就这样把福岛县从东到西分成三个部分。发生核泄漏的福岛第一、第二核电站都在最东面的沿海地区。
那两条绵延100多公里、平日看在眼中的山脉,至少给福岛本地人极大的安慰。辐射会先被阿武隈高地拦截一下吧,这样郡山市(福岛县中部一市,日本行政区划市在县下)的樱花可以少受影响。辐射也会被奥羽山再拦截一下吧,这样,福岛县西部的“雪国”——这里遍布了著名的滑雪场——也会保持宁静。
这是最好的结果,不过,对市村而言,同样要考虑最坏的结果:“如果核辐射得不到彻底解决,可能近期不会再有游客来福岛了。”
市村尊广的整个少年期都在家乡度过,在东京读完大学后,又回到了故乡,成为福岛县一名公务员。八年前,他就来到上海,从事与中国有关的贸易工作。2008年,他成为已经开设四年的福岛县上海事务所所长。
也正是在他的任职期,福岛开始被更多中国游客关注。十年前,福岛到上海的航线就已经开通,可乘客基本都是在上海工作的日本人,大概三四年前,更多的中国人选择前往福岛旅游,现在每年大陆游客有一万多人。
几乎同时,日本人对于福岛的观念也在发生某些变化。
最近四五年,更多福岛年轻人开始向往到大城市去。在经历了1990年代的经济衰退后,日本经济开始缓慢的复苏,最明显的表现是,大城市的机会变得更多,也更有吸引力。“就像江浙的年轻人,更多地到上海发展一样。”市村尊广说。
而东京的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则开始陆续来到福岛定居。福岛与东京不到300公里,新干线开通后,一个半小时之内即可到达。更重要的是生活态度的变化,一些四五十岁的日本人开始“讨厌”东京,“一些日本人也开始反省,什么是富裕,是不是在大城市拥有大量的金钱、商品,才是富裕的生活呢?”市村尊广说。
而在这个心态下,更多在东京的福岛人,甚至东京本地人,把福岛,这个生活节奏相对缓的、房价只有东京一半的地方,当作新的家园。
市村尊广说,福岛县政府对于这些新“移民”也做了很多工作,包括介绍房子,介绍工作,安排与当地社区居民的联谊。
福岛显然是个“宜居”的地方,它的面积有上海两个大,可人口只有200万,是上海的十分之一。在日本,大城市和地方的差别并没有那么的巨大,福岛的工业区有松下、索尼、佳能等大企业的厂房。稻米和海鲜非常著名,每年4月10日左右,郡山市的樱花就会盛开,吸引着数以百万的日本人前来玩赏。
它对外国人的吸引力也在增加,游客们在玩腻了东京、大阪、横滨等大城市后,越来越多的人,前往福岛、九州这些自然风光秀丽的地方。旅游业的比重逐年上升。
如果没有核危机,4月的福岛该是樱花盛开,游人如织了。
核与历史
在日本,每个小孩子都会被教育说:日本是唯一一个受到核武器打击的国家。可是广岛和长崎都在遥远的西海岸,最近的广岛也距离福岛有1000多公里,核的威胁并没有直接影响过福岛人。
核开始真正进入福岛的历史,是在1967年。那一年,福岛第一核电站开始筹建。反对者的声音随即响起。市村尊广少年时,也常常看到大人们头缠白巾,拿着写的“反对”的旗子,在街上游行。
可核的来到,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早在1955年,日本通过《原子能基本法》确立了核能开发的原则。在福岛开建前,东京电力公司最初的选址是东京附近,由于当地居民激烈抗议,最终地址确定在经济相对落后的福岛东海岸。
至于福岛本地,并不使用东京电力公司提供的电力,而是使用东北电力公司提供的电力。福岛核电站的电力主要供应东京,这也是大地震后,东京电力紧张的重要原因。
核的进入不过40多年的历史,而这注定要成为福岛历史中重大的事件。
更早的历史,福岛交集着传统与现代碰撞的矛盾。
福岛非常崇尚武士道精神。在市村尊广看来,电视上福岛灾民们不抱怨,对救援者感恩的表现,也是武士道精神的一种体现。
福岛人更愿意相信,日本最后一个武士就在福岛。
在日本近代反对幕府统制的战争中,一群忠于幕府将军的十六七岁少年组成的“白虎队”被围困在福岛会津地区的饭盛山上,并最终集体自杀殉主。虽然德川幕府的失败,导致还政于明治天皇,并使日本走上现代化国家的道路,但日本人,特别是福岛人尤为尊重“白虎队”所体现的武士道精神。
福岛近代最著名的人是细菌学家野口英世,这个曾在蛇毒研究上震惊过美国医学界的医生,1928年在非洲去世,当时他去那里考察黄热病,并感染此病。现在,日本政府专门设置了“野口英世非洲奖”,以表彰在非洲作出贡献的传染病专家。
无论维护幕府统制的“白虎队”还是传播科学的野口英世,都在自己的家乡广被纪念。市村尊广说,至今在会津地区,对青少年的武士道精神的教育仍然十分重视。很多福岛的日本青年因为野口英世而走上学医的道路。
福岛还有一个值得一提的人物,园谷英二。他创造的“奥特曼”总是危难时出手保卫地球。在福岛的机场和很多商店,都摆放着奥特曼的模型和商品。而当核辐射袭来时,人们能依赖的“超级英雄”是坚守在核电站的工程师们。
“安全岛”
福岛核电站泄漏后,最糟糕的时候,是英国的专家声称,不排除对福岛核电站进行“封堆”——用混凝土将反应堆彻底包裹——这是对泄漏核电站彻底失控时采取的手段。历史上,只有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使用过。
“封堆”只是将问题隔离,而不是将问题解决,一旦封堆,福岛将会出现一个无人区,而且后患无穷。这是和平时期,城市与核最糟糕的关系了。
这一切,都大大出乎福岛人的预料。
市村尊广是在上海看电视得知日本大地震的消息,震中的宫城县就在福岛县北侧,在第一时间,他预计到福岛一定会受到严重的影响,但从来没想到会出现核泄漏。
福岛人对核电站泄漏的担心,早在20多年前,就已经慢慢消淡。
市村尊广在小学时,曾经被组织参观过核电站,核电站的反应堆定期会有停机检修期。小学生们在核电站,不但感受科技的巨大力量,更被告知安全是如何造就的。“检查有几十道工序,总之很安全。”
在核电站筹建初期,日本政府也频繁地在媒体上宣传核电站的安全性。“日本人最讨厌隐瞒,要求一切公开。”市村尊广说。
最终,核电站开始在日本建设十多年后,反对的声音逐渐微弱。普通公众的判断基于两点:一,核电站是安全的;二,日本资源匮乏,需要核电。
就这样,在更多的福岛人看来,核电是安全而必需的,福岛也是一个安全岛。
核电安全性,则在此次遭遇到巨大的颠覆。国际原子能机构前副总干事钱积惠在此次日本核危机事件中评价说,福岛核电站冷却系统靠外部电力维持,停电后,按其应急机制,柴油机应该补上发电。但后来证明柴油机也在地震海啸中失灵了。在9级地震面前,任何防御系统都有失灵的可能。
而更早被颠覆的,是达到安全的手段之一 ——保持透明。
这是1955年,日本通过的《原子能基本法》确立的核能开发三项原则之一,其他两项是民主的方法和独立的管理。
2002年,东京电力公司被爆修改核电站检修记录,而在两年前,就有内部员工对此进行举报。当时的福岛知事佐藤荣佐久大为震怒,要求福岛核电站17个反应堆停机检修,并拒绝了东京电力公司提出的为第一核电站兴建第7号、第8号发电机组的请求。
佐藤知事还强烈要求国家和东京电力公司“确保包括事故信息在内的信息的透明性”、“确保地方对与安全具有直接关系的原子能行政的权限”。
而此次3.11大地震后,透明性则再度成为关注的焦点。
大地震后,福岛核电站1号、3号、2号、4号机组相继出现了爆炸,日本媒体在电视直播中厉声逼问东京电力公司高管“把话说清楚了!”的场景,也符合了公众对信息透明的迫切心理。
截至本刊发稿时,福岛两个核电站的危机仍未解决。核辐射对福岛造成的影响,亦尚不能评估。
1979年,美国宾夕法尼亚三里岛发生五级核事故,这是世界上第一起严重的核事故,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导致美国30年来停建核电站。
1986年,前苏联乌克兰普里皮亚季镇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7级核事故,死亡人数至今没有明确数字,数十万人因此患上癌症,这也间接导致了苏联的解体。
福岛核泄漏事件截至发稿时,仍被日本定位4级事故,而国际专家普遍认为其应为5级或6级事故。
它将也会改变什么吗?
在东京涩谷街头,数千人举行反核游行。那是市村尊广少年时才见过的情形。
市村尊广在3月29日受命回到福岛,他希望能有机会和家人一起去看郡山市的樱花。这些年因为工作太忙碌,上一次和家人去看樱花,还是四五年前。不过,他不可能回到自己母校——双叶中学了,那里距离第一核电站不过三四公里,而在核泄露发生后,核电站周边30公里的居民都被疏散了。
一些发生了变化,一些仍将继续。这可能是唯一能确定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