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之上舞春风—榆林春节秧歌里的千年心跳
在陕北高原的凛冽寒风中,当第一声唢呐划破腊月的寂静,榆林人就知道,黄土高原最热烈的春天要来了。这片曾经金戈铁马的边塞之地,用震天锣鼓代替了战鼓,以翻飞绸缎替代了旌旗,将古老的傩仪化作欢腾的秧歌舞步。春节的榆林,每一寸土地都在锣鼓声中苏醒,每一粒黄沙都在秧歌调里沸腾。
榆林古称“上郡”,明代九边重镇的历史刻在斑驳的城墙砖石上。戍边将士的军傩仪式,在长城烽燧的注视下悄然生根。考古学家在镇北台遗址发现的明代傩戏面具,其狰狞纹路与今日秧歌中的“老鞑子”角色如出一辙。军士们擂动战鼓驱寒壮胆的日常,化作秧歌队伍中撼动山河的安塞腰鼓。
黄土地上的农耕文明为这刚硬的军事传统注入柔韧生机。老农用柳条编就的伞盖,取代了军中令旗;田间劳作的“十字步”,演化成秧歌的基本步法;祈雨的龙灯与庆丰收的旱船,在岁时节令中自然交融。榆林市档案馆珍藏的光绪年间《葭州志》记载:“立春前一日,有司迎春东郊,社火前导,农人击鼓扮傩”,正是这种融合的生动注脚。
在榆溪河畔的黑龙潭庙会上,至今保留着“谒庙”仪式。秧歌队清晨集结,伞头手持三山刀开路,鼓乐齐鸣中向山神庙三叩九拜。这种源自军傩的祭祀传统,将人们对自然的敬畏与新春的希冀编织成独特的文化密码。
正月初二黎明,米脂县杨家沟的窑洞前已铺满爆竹红屑。83岁的伞头杨老汉将祖传的虎头伞高高擎起,伞骨铜铃叮当作响,三百人的秧歌队如长龙般游出山坳。伞头即兴编唱的拜年秧歌调,在沟壑纵横的黄土坡上荡起回声:“黄牛哞哞春来早,红袄袄妹子扭得俏”。
榆林秧歌是立体的年俗百科全书:神木的“踢鼓子”秧歌保留蒙古族舞蹈的蹲踏步,靖边的“跑驴”展现游牧文化与农耕文明的对话,绥德“大场子”的九曲黄河阵,用361根高粱秆再现《周易》的宇宙图式。当夜幕降临,吴堡县的铁打花艺人将1600℃的铁水泼向城墙,漫天金雨下,秧歌队舞出《火炼金丹》的绝唱。
在榆林老街,商铺掌柜早备好“秧歌饭”:定边羊肉臊子面腾腾的热气里,飘着油炸糕的甜香。秧歌队每到一处,主家必以红枣、花生相迎,这“接秧歌”的习俗,让商业街区的现代霓虹与古老礼仪达成奇妙共生。抖音直播间里,年轻后生用陕北方言解说:“这叫'秧歌舔街,买卖红火整一年‘”。
榆林学院艺术系的排练厅里,“00后”学生正在重编《兰花花》秧歌剧。电子合成器模拟出埙的苍凉音色,街舞的wave动作巧妙融入“三进一退”的传统步法。他们制作的“数字秧歌”全息影像,在古城南门的灯光秀上惊艳亮相,让十二生肖绸缎变成流动的星河。
在毛乌素沙地边缘的尔林镇,返乡青年用无人机记录下全村联动的“云秧歌”。留守老人与城市打工者通过5G网络同屏共舞,智能手环将舞者心率转化为灯光色彩。这个曾经因生态移民几近消失的村庄,正在用数字技术重续秧歌香火。
榆林非遗保护中心的数据库里,137种秧歌曲牌完成AI谱曲。但最动人的,仍是那些深藏民间的活态传承:绥德县田庄镇的王氏家族,依然用明代工尺谱手抄本教授“大摆队”曲牌;佳县白云观的道长,每年正月十五仍要带领弟子跳“经韵秧歌”。
当春风再次掠过统万城遗址,榆林秧歌依然在长城内外舞动。这不是简单的年节娱乐,而是一个民族用身体书写的生存史诗。那些震彻云霄的锣鼓,是黄土高原的心跳;那些蜿蜒游走的秧歌队,是中华文明永不停息的血脉。在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在乡土与都市的交响里,榆林人用秧歌告诉世界:真正的文化传承,永远是面向未来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