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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繁花

2025-01-16 08:02:00 中国能源网
我的眼前飘来一片红色的云。
 
云锯齿状的边缘轻轻挠过我的手掌心。我揪住它不让它溜走,转头却看见不远处几只红色的喜鹊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地飞过来,用嘴衔住了红云的另一端。我着急了:怎么还和我抢起来了?于是我闭着眼睛使劲扯。“刺啦”一声,云被扯破了,我也晃晃悠悠地飞出好远,直到衣角被红月牙儿勾住才停下……
 
一阵鞭炮声将我从梦里拽了出来。清晨的阳光在窗纸上洇开,半透明的质感像衣兜里那块。芝麻糖蜡质的包装纸,好像再过一会儿铺天盖地的温暖就要渗进屋里。大红的窗花迎着暖阳在窗棂上绽放,红喜鹊、红月亮、红云朵投下的影子正印在我的枕巾上。奶奶早就起床去忙了,炕头上,我的棉袄棉裤棉帽子早已整整齐齐地摞着。
 
乡下的年味总是比城市的浓。对联早就写好了,腊月二十那天,爷爷早早地端出砚台,我便磨墨抻纸,看爷爷提腕顿笔,红纸上便走了横竖、坐了撇捺。吃食也早就准备好了,丸子在油锅里炸出金黄色的酥皮,然后被奶奶用筷子夹着码在瓷盘里,或者进了我的嘴里。窗花也早就贴好了,是我和奶奶一起贴的。
 
窗花对于过年,就像玉净瓶之于观音菩萨、炼丹炉之于太上老君。没了它,过年就不能算作过年。村里贴窗花的可只有我们一家。从什么时候开始贴的一一奶奶说她的奶奶教她剪窗花贴窗花,更早之前她也说不清;至于为什么要剪窗花一一奶奶说是为了让年过得更喜庆、更热闹。我只知道每次跟着爷爷他们去家家户户拜年,大人们对别家镶着合金边框的玻璃窗赞不绝口,我却对此不屑一顾一一在我眼里,光秃秃的玻璃窗是没办法和我家含着窗花的木格窗相比的。
 
爷爷写完了对联并不急着收纸一一接下来的的工作属于奶奶。大幅的红纸在桌上铺开,折几折,之后在刀下被裁成一格格正方形。奶奶戴上老花镜,拈起一格纸,叠两下,然后用粗粗的铅笔头在纸上描画出纹样来。线条从笔下伸出,像地球仪上交织纵横的的经纬线,却比经纬线更舒展流畅,拐着弯,画着圈,藤蔓一样长满了半张纸。在这座郁郁葱葱的丛林里,我看出了隐在叶间的鸟、系在枝头的月,还有缭绕在莲叶周围的云雾。画完收笔,奶奶拿起桌上的尖头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起来。
 
纸屑悉悉索索地落在桌上,奶奶宽大的手掌握住刀把,就像外科医生握住了手术刀;只不过医生是为了治病救人,奶奶是为了迎接一年里最盛大的节日。她手里的剪刀一张一合,咬着炭线,吐出碎纸。刀尖游动在纸层间,比缸里的泥鳅还滑溜。奶奶一手持剪,一手捏纸,她不时地调转着纸页的方向,拉来又推去,红色的页角犹如蝴蝶振翅般在空中盘旋、起舞,划出一道道弧线。纸自然挡不住锋利的剪子,被齐齐剪开时咯哧咯哧的声音单调,却因为她手中这幅精巧的图景而不显得枯燥。此时,黑亮的铁剪刀、大红的纸窗花,还有奶奶指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共同构成了一卷奇异而和谐的图画,是彼时还尚未长大的我心中关于“年”最深刻的印象,也是我长大之后听到“美”时脑海中第一个掠过的镜头。她剪得投入极了,老花镜片后的双眼闪着灼灼的光,仿佛将全部的心血都凝在手中这方小小的红纸上。
 
窗花每年都要换一次,我也每年都得长大一岁。但不管年岁如何增长,我都始终如一地钟情于窗花一-即使我进城上了学,也不曾错过一次看奶奶剪窗花的机会。只是后来又去了更远的地方读书,对联、丸子、剪刀、窗花、爷爷奶奶,有关家乡的一切渐渐模糊在车窗外飞逝而过的匆匆中。因为学业,我两年没能回乡和爷爷奶奶过年,也就两次错过了窗花的花期、错过了奶奶用纸和剪刀为我建造的酣梦。而去年奶奶做了白内障手术。她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大概是因为电流一-我真希望是电流的原因一一听起来沙哑了许多:“可惜奶奶今年剪不了窗花喽!”我故作轻松地安慰奶奶,挂断电话后却掉了眼泪一一奶奶也知道我有多喜欢她剪的窗花。
 
对我来说,窗花从什么时候开始便不仅仅意味着窗花?在炉火噼啪作响的冬日清晨,我的记忆早就一笔一划地涂抹出奶奶披着一身晨光剪窗花的样子,那是我心中最美的工笔画。小时候的我只知道过年就应该剪窗花、贴窗花,只觉得红窗花漂亮,却没想到奶奶早就亲手把一幅窗花贴到了我心口的窗子上。我总要透过这扇贴着窗花的窗观云听雨,再在夜深时遥望回不去的故乡月明一一见之不忘、念之不寐。当我在窗花下翘首以盼时,我不知道自己后来会变成风雪中未归的人;在我凑近观察奶奶剪窗花的时刻,我也从未预料到将来有一天,我会把有关的回忆取出,掰碎,细细研磨,再用如水的时光冲泡成一大碗醇厚的茶,在短暂的苦涩里想念,在悠长的回甘里热泪盈眶。(赵若婷)
 



责任编辑: 江晓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