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中俄建交60周年。回顾过去60年,中俄关系走过了不平凡的发展历程。就中俄两国人民历史凝成的友好关系,记者日前采访了中国驻苏联和俄罗斯前陆海空军武官王海运少将。
苏联老大哥认为中国是兄弟记者(以下简称记):您第一次到俄罗斯是什么时候?
王海运(以下简称王):那是1990年初,当时苏联还没解体。
记:您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王:前苏联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地大物博。飞机飞行七八个小时,绝大部分时间是在苏联的上空。飞机降落前,凌空看地面很清楚:森林、湖泊,白茫茫的雪地,一片片的别墅,如同油画一般。老天特别眷顾这个国家,给他们十分丰富的自然资源。不要说前苏联,单是俄罗斯,它的资源蕴藏量就占到世界的21%,相当于美国的5倍,中国的6倍。我到过贝加尔湖,单是贝加尔湖的淡水储量就占到世界的五分之一。人类已经进入“高油价时代”,用不了多久可能还会进入“水资源短缺时代”。俄罗斯那么丰富的淡水资源,将来很可能会给其带来不可估量的经济利益甚至地缘政治利益。
记:百闻不如一见,您对苏联的印象更具体了。
王:苏联曾经是社会主义国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曾经给予中国巨大的援助,对中国奠定工业基础、抵御帝国主义的封锁,起到了重大作用。对此,我们中国人不会忘记。但是,后来苏联滑向了“社会帝国主义”。中苏关系陷入了低谷,甚至剑拔弩张。
苏联解体,固然有多重复杂原因,但是与中国的战略对抗恐怕是很难回避的原因之一。为了遏制中国,六七十年代苏联在我周边部署了上百万大军,直接消耗就多达2000亿卢布(约合3000亿美元)。中苏对抗对中国经济发展的负面影响也是巨大的。六七十年代正值东亚经济大发展的机遇期,我们却不得不搞“山、散、洞”,损失是难以估量的。
我从中学就学习俄语,长时间也是研究苏联的,所以很希望能去苏联看看。能够到苏联去工作,对我来说确实是件令人兴奋的事情。
记:您对苏联人印象如何?
王:到苏联后,有两个突出感觉:一是尽管经历了长时间的对峙,苏联老大哥仍然认为中国是兄弟。
他们恨美国,非常希望与中国联起手来对付美国。特别是回忆起上世纪50年代的中苏友谊,老一代苏联人往往十分动情。尤其是我们的留学生,给他们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我曾到一位老教授家做客,老人家拿出50年代中国留学生送他的毛巾给我看,到现在还保存非常好。当时的苏联人大多十分淳朴,这是我的第二个印象。比如出门问路,他们总是不厌其烦地给你指路,甚至直接用车拉你过去。
这个大厦在动摇
记:您初到苏联时,发现有没有苏联解体的迹象?
王:从政治形势看,当时的苏联已经处在暴风雨的前夜。我到莫斯科的时候,正值波罗的海沿岸加盟共和国发生政治动乱。在中亚,刚刚发生过骚乱。我到任次月就跑了波罗的海一趟,考察立陶宛、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的动荡形势。我深深感受到波罗的海国家反苏情绪的强烈,他们确实下了决心要脱离苏联。
即使在莫斯科,情况也十分不妙。叶利钦公开号召“俄罗斯独立”,提出“各加盟共和国愿意拿多少主权就拿多少”。可以说,苏联这个大厦已经风雨飘摇,岌岌可危。与此同时我也看到,苏联人民的大国自豪感仍然十分强烈,维护苏联统一的力量仍然相当强大。所以,当时我并不认为苏联会马上就会解体。
记:苏联解体这么快,很多人始料不及。
王:苏联人没有想到,世界各国的战略专家也几乎没有人料到。当然,就近观察,还是可以看到很多迹象的。当时的确可以感觉到苏联这个庞然大物的气数可能不会太长了。
发生在1991年8月19日的“8·19事件”给我留下的记忆十分深刻。外交官都负有调研任务,对驻在国发生的重大事态有责任及时了解情况、搞清原因、提出建议。所以,我对事件的了解比较清楚。
我第一个发现了异常记:“8·19事件”发生的时候,您在莫斯科吗?
王:可以这样跟你讲,当时在中国人中,在使馆内,我是第一个发现情况异常的。每天早晨6:00我床头的收音机自动打开,播放晨早新闻。8月19日,收音机按时播音了,但不是新闻,而是非常严肃的音乐,古典音乐。我当时就一激灵,感到有问题,可能出事了。
五分钟之后,收音机里就传来了“重要新闻”
的预告。很快,播音员就开始播送“苏联紧急状态委员会”的通告,宣布临时接管国家最高权力。这个紧急状态委员会是由当时苏共中央的8位高层领导组成的,包括副总统亚纳耶夫、国防部长亚佐夫、克格勃主席克留契科夫等人,主要强力部门的领导人几乎全部都进去了。
记:就是没有戈尔巴乔夫。
王:当然。因为这次行动是针对戈尔巴乔夫的。
这些人的初衷还是想把戈尔巴乔夫拉回来,维护苏联的统一,并不想搞掉戈尔巴乔夫。紧急状态委员会当时宣布的行动目的是挽救苏联,挽救联盟。听到这个消息后我马上打电话给武官。他有个习惯,每天早上打板球。找不到他,当时又没有手机,我就找到另一位副武官,一起研究情况,向国内报告。等完成任务后到食堂吃饭,发现使馆其他同志还不知道已经发生了大事。
记: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历史事件。
王:是的,是改变苏联历史,甚至影响整个世界战略格局的大事件。早饭后我们马上上街观察情况。
当时街上仍然比较平静,未见军队调动。克里姆林宫北边的亚历山大花园里,年轻人照旧在那儿谈情说爱。
但是一两个小时后,大街上人们的表情就不是那么从容了。
我先后找了10个人交谈,这10个人中有9个强烈支持紧急状态委员会所采取的行动,认为国家已经乱到了非采取坚决果断措施不可的时候了,不然这个国家就要完蛋。只有一个人,好像是个老知识分子,说“右派得势不会长久”。他虽然没有明确反对紧急状态委员会,但是意思很清楚,认为“政变”不会成功。
记:群众反应如何?
王:紧急状态委员会还是很有号召力的。从民众的反应看,紧急状态委员会的举措是正确的,完全有希望取得成功。但是仅仅过了一天,形势就急转直下了。叶利钦、哈斯布拉托夫等俄罗斯领导人聚集在白宫,也就是当时的议会大楼前面发表演讲,号召民众反对紧急状态委员会的行动,将其称之为“国家政变”。
到了晚上,军队开始进城,很多要害部位都部署了军队,与示威群众发生冲突,出现了伤亡。这更激起了一些主张俄罗斯独立的民主派人士的强烈反应。
虽然紧急状态委员会阵容强大,又有军队和安全部门做后盾,但是在双方紧张对峙的紧要关头,这帮人却退缩了,最后竟然不战而败。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解体有一定必然性记:您怎么看待苏联解体?
王:苏联积累了太多的矛盾。例如民族矛盾尖锐,前苏联宪法留下了严重的漏洞。再如经济结构严重畸形,经济发展长时间陷入停滞。当然还有戈尔巴乔夫的“新思维”。戈尔巴乔夫不顾苏联国情、照搬西方政治经济模式实施激进改革,戈尔巴乔夫取消共产党的领导、使国家失去了凝聚各种力量的核心。我认为,是多重原因导致了苏联的解体,苏联走向衰败带有一定的必然性,但是不能说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解体是必然的。解体的时间、方式带有一定的偶然性。当时如果处置得当,苏联还有希望延续很长一段时间。
记得“8·19事件”中,我曾同阿尔及利亚的武官讨论过这个问题。他对紧急状态委员会的失败非常不解,甚至有些气愤。他说,紧急状态委员会这帮人太笨。你既然要采用不合法的手段,要搞政变,为什么不首先把叶利钦这帮人抓起来?在我们阿尔及利亚搞政变,第一个行动就是逮捕可能反对政变的关键人物。而紧急状态委员会的人竟然放他们去外面去演讲,去煽动。这帮人笨到这个地步,国家还有什么希望?阿尔及利亚武官的这些话,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记:我们看电视,看记者招待会上,看到亚纳耶夫昏昏欲睡的样子。
王:是的。我正好出席了那个记者招待会。在俄新社举行记者招待会上的小厅里,主席台上坐了一排人,都是紧急状态委员会的头头。亚纳耶夫脸红红的,说话口齿不清。他大概是喝了酒。几个人都显得信心不足。那已经是8月20号的下午了。可以说,“8·19事件”不仅没有能够拯救联盟,反而加速了苏联的崩溃。
坦克对着议会大楼开炮记:第二次大的动荡是1993年吧?
王:那是“10月事件”,也叫做“炮打白宫”
那是新俄罗斯第一场最为严重的政治危机,险些导致俄罗斯的解体。这场斗争是身为总统的叶利钦同副总统鲁茨科依、议长哈斯布拉托夫之间一场你死我活的权力争夺,最后以叶利钦动用军队,用坦克炮射击议会大楼,也就是“白宫”,逮捕反对派领导人而告结束。
叶利钦“炮打白宫”时我就在现场,在“白宫”
前面的桥头上。俄罗斯军队的坦克就部署在桥上,对着自己的议会大楼开了炮。看到这种情景,我内心不由得生出一股悲哀:这么一个大国,为了权力争夺,总统机构竟然向立法机构动用武力。这个国家爱走极端的特性,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记:当时开炮没有造成死伤吗?
王:死伤倒是没有。后来突击队进去把议会的头头都抓了。
叶利钦是个复杂的人物记:叶利钦是个很强势的人物。
王:强势,非常强势的一个人。我们一起吃过饭,喝过酒。他喝醉了爱发酒疯,出过不少洋相。我跟他握过两次手。一次是在纪念库尔斯科战役50周年的活动中,那是1993年的5月,在奥廖尔。他握手非常有力,握得我手疼。
记:我看他的传记,说是年轻的时候曾经发誓,再也不喝酒了。
王:再一次见面是在我们大使馆,他刚从中国疗养回国。他当总统时身体很差,脸部浮肿。但是从中国回到俄罗斯却是满面红光,人也瘦了,也精神了。
他同我握手,仍然是那么用力。
记:您怎样看待叶利钦这个人物?
王:他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物,很难用几句话对他作出评价。是他亲手埋葬了苏联。他在政治领域搞全面西化改革,在经济领域搞“休克疗法”,在外交领域搞对西方“一边倒”,把俄罗斯搞得政治动荡不已,经济几近崩溃。
他后来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在努力纠正,但是除了外交战略调整比较成功外,其他领域依然是一塌糊涂。
不过叶利钦对中俄关系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1992年冬天他访问中国,两国决定“相互视为友好国家”。后来这一关系又发展为“建设性伙伴关系”。
1996年,叶利钦提出要与中国建立战略伙伴关系。
在从莫斯科飞往北京的飞机上,他又亲笔加上了“协作”两个字。于是就出现了“战略协作伙伴关系”的提法。
不知你们是否注意到,不论是中国还是俄罗斯,同其他国家建立的战略伙伴关系都没有“协作”一词,惟有中俄战略伙伴关系中多了“协作”一词。我想,这是有深层考虑的。“协作”这个词在俄语中是个军语,按字面翻译应为“协同动作”,含义是要“按照任务、时间、地点进行准确的行动协调”。自然,这与通常所说的“合作”有很大的不同。
记:戈尔巴乔夫下台后,几乎销声匿迹了。你见过他吧?
王:见过,但都是在大型活动场合。戈尔巴乔夫离任后并未销声匿迹,仍不时在政治舞台上发声,但是影响非常有限,俄罗斯很少有人再听他唠叨。戈尔巴乔夫犯下了很多无法挽回的错误,但是把他说成存心搞垮苏联的“内奸”也有欠公允。
俄罗斯的带动效应记:今年是中俄建交60周年,请您谈一谈对中俄关系的看法。
王:我们经常讲,目前的中俄关系处于历史最好时期。我完全赞成这个提法。同时我要强调,中俄关系在我国战略全局中具有无可替代的重大战略价值。
当今世界是一个不平衡的世界,国际战略格局严重失衡。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有一个有分量、理念相近的战略伙伴,联手制衡世界上的霸权主义,否则我们就难有一个和平发展所必需的国际环境。俄罗斯恰恰可以成为这样一个战略伙伴。
记:远亲不如近邻。
王:对了。两国有4300多公里的共同边界,这是最大的地缘战略现实。邻居不能选择,邻居特别是大邻居对我们的发展环境、安全环境具有重大影响。我们今后几十年的根本性国家任务,是快速发展综合国力。要快速发展综合国力,必须有一个稳定的、良好的周边环境。俄罗斯这么一个大块头,对我们周边环境的稳定实在太重要了。而且我们还应看到俄罗斯的带动作用。俄罗斯对中亚国家有很强的影响力,俄罗斯对我们友好,也会影响中亚国家的外交选择。
王海运简历:1945年2月出生于山东省。先后毕业于山东大学、北京外国语学院、国防大学。中国驻俄罗斯前国防武官,少将。
现担任中国国际问题研究基金会能源外交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国际战略学会高级顾问、国防大学特聘教授、中国上海合作组织国家研究中心高级顾问、中俄关系史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俄罗斯东欧中亚学会常务理事、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欧亚社会发展研究所学术委员、复旦大学俄罗斯中亚研究中心特约顾问、《国际石油经济》杂志学术顾问等学术职务。
主要从事俄罗斯中亚上合组织研究、安全战略和外交战略研究、能源外交战略研究。曾主持国家级能源外交战略课题研究。出版多部专著、译著。
(注:以上两篇文章是根据其它媒体的相关内容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