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新年伊始,点开欧佩克官网,“成员国”栏目下已经抹去了卡塔尔的名字。与较早前卡塔尔宣布2019年元旦退出欧佩克的消息引起的市场关注相比,这次“退群”,反而显得沉默而孤寂,但无疑给年近花甲的欧佩克和大变局中的石油市场带来的影响是深刻且深远的。
1960年9月成立的欧佩克迄今已近60岁高龄,然而,就在欧佩克步入“花甲”之际,沙特阿拉伯研究欧佩克解体影响的传闻、卡塔尔宣布“退群”欧佩克的消息接连震动国际石油市场,市场参与者也开始为欧佩克的未来担心。那么,年近“花甲”的欧佩克是否仍有市场影响力呢,对于这一问题的解答,还要从欧佩克建立以及其影响油价的机理谈起。
1960年9月成立的欧佩克迄今已近60岁高龄,然而,就在欧佩克步入“花甲”之际,沙特阿拉伯研究欧佩克解体影响的传闻、卡塔尔宣布“退群”欧佩克的消息接连震动国际石油市场,市场参与者也开始为欧佩克的未来担心。那么,年近“花甲”的欧佩克是否仍有市场影响力呢,对于这一问题的解答,还要从欧佩克建立以及其影响油价的机理谈起。
欧佩克的成立与诉求
1960年8月和9月,新泽西美孚以及其他国际石油公司接连两次单方面下调石油标价的行动在产油国中引起强烈不满。为维护产油国的利益,伊朗、伊拉克、科威特、沙特阿拉伯和委内瑞拉等5个产油国代表在9月中旬齐聚于伊拉克首都巴格达,经过数天的讨论,参会代表于9月14日签署第一届欧佩克会议决议并宣布石油输出国组织的正式成立。而在当时,欧佩克提出的目标很简单,那就是 “要求石油公司将标价调整至降价前水平”,为了达到这一目标,欧佩克成员国将会采用“产量调整等手段”。
因此,从欧佩克建立的背景与其提出的目标来看,欧佩克实际上是产油国寻求联合自保的产物,一开始便是一个防御性组织,而非是要寻求市场垄断地位。由于欧佩克的建立非常仓促,直到1961年1月,在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召开了第二次欧佩克会议上,欧佩克才通过了自己的组织纲领《欧佩克条约》,《条约》也将欧佩克的诉求具体化,那就是:一、协调和统一成员国的政策,并确定以最有效的手段,以单独或集体的方式维护成员国利益;二、通过各种手段和方法保持国际石油价格的稳定,消除有害的和不必要的油价波动;三、欧佩克认为产油国的利益应得到维护,产油国应能获得稳定的石油收入;石油消费国应能获得有效的、经济的、正常的石油供给;石油产业的投资应能获得合理的回报。而上述这三点目标,之后也就成为欧佩克行动所恪守的原则。因此,从组织目标来看,欧佩克是一个相对温和的组织,虽然是以维护产油国利益为中心,但同时十分重视维护市场参与者的利益。
1960年欧佩克成立时,其5大元老的原油总产量为789.1万桶/日,占到全球石油总产量的37.6%,欧佩克5大元老也是除美国、苏联外,全球最大的5个产油国。而且,组建同盟之后,石油市场很多新贵又相继加入了该组织,1961年卡塔尔加入、1962年印度尼西亚和利比亚加入、1967年阿联酋加入、1969年阿尔及利亚加入、1971年尼日利亚加入。1973年,阿拉伯石油出口国发动石油禁运时,该组织总产量达到2929.1万桶/日,占到全球石油总产量的53.2%,在当时,全球排名15位的产油国,除了美国、苏联、加拿大、中国,全部都是欧佩克成员。不过,1973年石油禁运之后,除安哥拉(2007年加入)外,欧佩克再未吸纳新的资源大国加入,而缺乏新鲜血液也为欧佩克后来影响力的下降埋下了伏笔。历史中我们可以看到,1973年,全球前15大产油国几乎全部都是欧佩克国家,而到2017年,已经有很多新兴产油国将欧佩克国家挤出。
欧佩克油价目标与国际油价趋势性变动
经济学教科书将欧佩克作为垄断模型教学的经典案例,而媒体则是常常将欧佩克刻画成操纵油价的幕后黑手,那么,欧佩克到底能否影响油价呢?要回答这一问题,我们就要看看欧佩克想要获得什么样的油价以及是否能够获得他所期望的油价。欧佩克的油价政策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1986年之前施行的基准油价和差价体系、1986年至1999年施行的“一揽子”目标油价政策以及2000年至2004年施行的“价格带”政策。
1986年之前,欧佩克所施行的是以沙特阿拉伯34度轻质原油为基准的差价体系,这就是,欧佩克将沙特阿拉伯塔努拉角生产的34度轻质原油作为基准原油,确定该种原油的价格后,在规定其他各种原油与基准原油的差价,而欧佩克各国则是按照规定的价格向外出口原油。然而,对比欧佩克基准原油与反应市场供求的西德克萨斯中质油的价格变化,可以看到,欧佩克的目标油价并非是国际油价的引领者,反而是随同石油现货价格的变化不断调整。1974年至1975年,沙特阿拉伯34度轻质原油的价格与西得克萨斯中质油的价格相差不多,但1976年后,国际石油市场开始回暖,西得克萨斯中质油的标价开始提高。欧佩克并没能控制住现货市场石油价格的上涨,反而在石油现货价格不断攀升的压力下上调了欧佩克基准油价。“第二次石油危机”爆发之后,欧佩克曾试图通过采取“减产保价”的办法保住欧佩克在1981年设定的每桶34美元的欧佩克标价,但在需求下降的压力下,欧佩克也不得不跟随现货价格下调基准油价,并以1986年的“价格战”结束了固定油价的策略。
由于当时的基准油价与差价体系已变得十分扭曲,1986年,欧佩克引入由7种原油价格的算术平均值计算的一揽子油价作为欧佩克的目标油价,而欧佩克则是通过配额调整将国际油价维持在目标油价附近,这也是我们现在所熟悉的欧佩克操作模式。然而,欧佩克由直接控制油价到通过产量调整间接影响油价之后,依然没有成为石油价格引领者,1986年欧佩克将目标油价设定为18美元/桶,1990年将目标油价提高至20美元/桶,但是,欧佩克一揽子油价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和20世纪90年代的大多数时间都低于欧佩克设定的目标油价。欧佩克几次对目标油价的调整也仅是对现货市场变化做出的反应。
2000年,欧佩克推出了“价格带政策”,也就是通过产量调整将欧佩克目标油价维持在 “合理”空间,而此举只是欧佩克降低了对自己的要求,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国际油价的引领者。然而,欧佩克依然无法抗衡石油供求的强大力量,2004年,欧佩克平均油价高达每桶36美元,较欧佩克制定的每桶22美元至28美元价格带上限高出每桶8美元。迫于市场压力,2005年1月,欧佩克第134次特别会议决定放弃“不现实”的“价格带政策”。而“价格带政策”的“撤柜”,意味着欧佩克以油价为目标的石油政策退出了历史舞台。
因此,对比欧佩克的油价目标和石油现货价格的变化可以清楚看到,欧佩克并不能像很多成功的卡特尔那样,左右产品市场的走向,与其说欧佩克是油价的引领者,毋宁说他是油价的跟随者,在国际石油供求带来的油价趋势性变动面前,欧佩克的力量十分有限,欧佩克也只能不断放松并最终放弃对国际油价的引领。
欧佩克产量调整与国际油价短期波动
国际石油市场对欧佩克的界定充满矛盾,一方面,指责欧佩克垄断市场、控制油价的传闻不绝于耳;另一方面,“超产”“各自为政”等标签也都贴在欧佩克的身上,这些标签也让很多人认为欧佩克是石油市场“可有可无”的存在。虽然前文的论述表明欧佩克无法左右油价的趋势性变动,然而,对于国际石油市场而言,欧佩克的作用可被完全忽视吗?答案也是否定的,这是因为,石油供求短期都是极为缺乏弹性的,石油供求的略微变化都会带来国际油价的大幅波动。而恰恰是产量调整上,欧佩克成员国往往能够表现出很强的协同性,而其产量的变化也必然会给“刚性”市场带来巨大的扰动。但很多历史事件重新回到我们的视野中,我们也就能够体会到,欧佩克是何等团结的一个整体,以及这种团结行动给国际油价短期波动施加的重要影响。
欧佩克借助产量调整影响国际油价短期波动是频繁发生的事情。欧佩克虽然无法强力约束成员国的生产行为,市场也确实受到超产问题的困扰,然而,欧佩克决议一旦通过,绝大多数成员国还是能够在产量调整上做出协同性行动,并给国际油价的短期波动施加重要影响。限于篇幅,只能举出一两则事例。例如,1984年,为配合“限产保价”策略的实施,除厄瓜多尔外,欧佩克其他国家都大幅削减了产量,其中沙特、科威特、利比亚三国在50%产能水平上生产石油,尼日利亚、阿联酋、卡塔尔三国在70%产能的水平上生产石油。而在欧佩克集体行动的影响下,1981年至1984年,国际油价年均降幅仅为7.2%;而1985年,沙特发动价格战的当年,国际油价出现27.1%的同比降幅,第二年又出现了36.6%的同比降幅。从中也可看出欧佩克产量调整的影响力之大。
再比如说,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结束后,欧佩克在2009年启动减产行动,沙特、科威特、阿联酋三国的减产幅度在11%左右,阿尔及利亚、利比亚、尼日利亚、卡塔尔等四个国家减产幅度也在8%左右,即使是最不积极的委内瑞拉,减产幅度也超过 4%。而受欧佩克减产影响,WTI油价也旋即从2009年1月的41.71美元/桶增至6月份的69.64美元/桶。
不过,在欧佩克最近展开的减产行动中,欧佩克产量调整的协同性却受到巨大削弱。尽管欧佩克高调宣传2017年减产的“高配额遵守率”,2018年年中,欧佩克配额遵守率甚至达到 154%的惊人水平,这也与2009年减产时60%的配额遵守率形成鲜明对比。
然而,在欧佩克高配额遵守率“光鲜”的背后,却是许多欧佩克石油生产大国步入衰退的无奈。欧佩克石油产量超过100万桶/日的国家有10个,从2008年开始,在这10个欧佩克资源大国中,超过半数国家的石油产量出现持续下滑;而这种情况,也是欧佩克建立后未曾出现过的困境。(20世纪80年代上半段产量下降是出于主动减产。)而恰恰是由于主动减产国家减少,仅仅依靠沙特、科威特、阿联酋三国的减产,欧佩克在2017年启动的减产协议并没能有效抑制油价的下跌,WTI油价仍是从2017年1月的52.50美元/桶滑落到6月份的46.18美元/桶。减产协议实施半年内国际油价下跌13.9%,也与2009年减产协议实施半年内国际油价上涨67.0%形成了鲜明对比。
因此,从欧佩克产量调整的协同性及其对国际油价的影响来看,无论我们如何强调沙特的作用,无论如何强调欧佩克的无序,但从欧佩克的行动历史来看,欧佩克的确是一个能够影响国际油价短期波动的组织。其对国际油价的影响更加倚重组织成员的协同行动。当欧佩克很多成员国丧失产量调节能力之时,欧佩克对油价短期波动的影响也受到了巨大削弱。
剩余产能危机下转型与重构
对于任何市场垄断者来说,保持一定规模的产量调节能力是其影响产品市场的唯一手段,对于欧佩克也不例外。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特别是最近几年,欧佩克市场影响力下降的背后是其产量调节能力的下降。
如上文所述,欧佩克过半石油生产大国石油产能的持续下滑便是其剩余产能下降的一个方面。然而,问题的严峻性还不止于此。2017年,仍能主动调节产量的沙特、阿联酋、科威特三国也正在面临严峻的剩余产能危机。首先,沙特、阿联酋两国的石油产量在2016年已经达到了历史峰值,当国际石油市场出现供给危机,对欧佩克提出新增需求时,这两个国家究竟可以增产多少,市场不得而知。这两国以及阿联酋的增产能力也就决定了欧佩克产能调整的上限,但从目前的材料来看,欧佩克产量调整的上限将十分有限。
而欧佩克产量调整的下限,也就是欧佩克究竟能够承担多大程度的产量削减,将取决于沙特的财政平衡。在当前的油价水平下,2015年至2017年,沙特财政赤字与GDP之比平均达到12.7%;而1985年,最终推动沙特价格战的财政支持与GDP之比也仅为13.4%。两个数字的对比,也就意味着,沙特已经无力采取太大规模的产量削减,而沙特的减产水平也决定了科威特、阿联酋两国的减产水平。这也就意味着,在当前市场环境下,欧佩克产量调整的下限也十分有限。
因此,对于当前的欧佩克而言,产量调节能力的紧缩意味着该组织影响石油市场的能力已经十分有限,欧佩克也急需进行变革和重构。对于欧佩克或是欧佩克中的少数国家而言,想要继续成为国际石油市场“重要”的存在,必须像20世纪60年代那样,纳入更多具有产量调节能力的石油市场新贵,这也是为什么近些年的欧佩克会议上,该组织多次向外发声声明组织的开放性。
然而,从石油市场的发展来看,巴西、哈萨克斯坦等石油市场新贵对于加入欧佩克并不感兴趣。这也才有了如今以沙特为首的欧佩克产油国与俄罗斯为首的非欧佩克产油国的密切合作。并且,双方的合作也渐有盖过欧佩克内部合作的趋势。然而,从合作效果来看,双方联合减产对国际油价的影响十分有限,合作热情也没有那么强烈。而欧佩克/非欧佩克部长级协调会议(JMMC)至今也仍是个临时性的协调机制,双方合作的未来发展仍然充满许多变数。(作者刘冬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西亚非洲研究所中东室副主任、副研究员)
本文首发于《中国石油报》1月15日5版